流动的风景,行走的艺术——“我们共享的河流”观展记

《我们共享的河流,从澜沧江到湄公河》是“首届泛东南亚研究序列”中的第7个研究展,是一个由中泰两国艺术家围绕澜沧江—湄公河流域共同创作的展览。_流动的风景,行走的艺术——“我们共享的河流”观展记

刘鹏飞_撰文

展览海报(图片由北京中间美术馆提供)

一位黑衣女士在河边的竹床上折叠着粉色的丝布;一位长衫男子站在水中,平静地演奏着手中一款奇异的乐器;整整一面墙上画满形状各异,生猛彪悍的大鱼...这是笔者近日在北京中间美术馆展出的“我们共享的河流,从澜沧江到湄公河”展中看到的几幅画面。

近年来,随着东南亚当代艺术在国际上影响力不断提升,也逐渐引起了中国当代艺术界的关注,但东南亚当代艺术是很难用一个固定的印象来概括的。

笔者在日本东京曾观看过《太阳雨:1980年代至今的东南亚当代艺术》,展览体量巨大,作品异质而多元。今年3月底,笔者在广州观看了广州美院美术馆策划的“首届泛东南亚研究序列”,展览展示了从珠三角、南中国延伸到东南亚以至更广阔区域内的文化与艺术研究内容,呈现了“南方艺术”的更多面向,笔者对其中的东南亚“参与式”内容尤为关注,东南亚艺术中社群的力量,朴素而真诚的质感给笔者留下深刻印象。

展览现场(摄影:刘鹏飞)

本次《我们共享的河流,从澜沧江到湄公河》是“首届泛东南亚研究序列”中的第7个研究展,是一个由中泰两国艺术家围绕澜沧江—湄公河流域共同创作的展览。在这个展览中,笔者感受到了中国云南和东南亚当代艺术更多的侧面。

一条河流引发的展览

2019年,策展人林书传花了大半年时间在东南亚七国进行考察,之后在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举办了“复调—东南亚”展览。2020年,他接到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发起的“首届泛东南亚研究序列”的展览邀约后,就想到避开广东大湾区到东南亚的常规路径,以澜沧江—湄公河这样一条西南国际水系串联起中国与泰国艺术家的对应性创作来回应“泛东南亚”这一大的展览主题。

澜沧江发源于中国青海省唐古拉山东北部,流经西藏、云南两省区,出中国国境后被称为湄公河,经缅甸、老挝、泰国、柬埔寨,于越南胡志明市注入南海,澜沧江—湄公河是东南亚最大的国际河流,也是上下游沿岸人群聚居并发生复杂交往的共享地界。

和丽斌,迁徙(图片由林书传提供)

林书传之前和云南艺术家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非常了解云南艺术家和东南亚艺术家在生活和创作上的血脉相通,所以在林书传与泰国艺术家春蓬·阿皮苏克(Chumpon Apisuk)和中国艺术家和丽斌共同筹划组织下, 2021年国庆节期间,和丽斌、资柏、薛滔、常雄等10位具有实验性、移动和在地性经验的云南当代艺术家在景洪完成了大部分创作。因为疫情阻隔,林书传委托了泰国艺术机构MOS(Museum of Something)完成了湄公河11位泰国艺术家创作项目的记录和整理。

湄公河丰盈而神秘,自1997年以来已经在该流域发现了3000多个新物种,是世界上生态多样性最丰富的地区之一。它穿行于高原、山岭、原始雨林、野生动植物的崎岖地貌中,是一个既可以乘船行至大海,又可以轻舟横渡到对岸探望亲邻的所在。

罗菲,湄公河声景——景洪,摄影:程新皓(图片由北京中间美术馆提供)

这里也是不同族群聚居和文化、信仰多样性的所在,沿岸6个国家的7000多万民众受惠于河流共同的哺育,沿湄公河而下的几个国家在地理地貌,植被气候,宗教文化,生活习俗基本相同,中国的傣族、哈尼、布朗族等原住民自古就有与湄公河下游居民相互往来、通婚、经商的历史。

但近年来,某些地区因过度“私享”自然资源,导致脆弱不堪的生态系统不堪重负,严重影响沿线居民生存质量。显然本次展览“共享”的主题并不是一个概念化陈述,它提供了一个思考现实与未来的入口,即在这样一个国际性江河流域内人与人,人与自然万物如何更好地达至“共享”。

生活即艺术

笔者和林书传多年未见,他的职务已是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副馆长,此时一身休闲打扮依然保持着少年的意气,他在回应为什么近年来关注中国南方和东南亚艺术的问题时,他认为自己除了策展方向的考量外,生活趣味及艺术观念的认同可能是主要原因。

策展人林书传(摄影:刘鹏飞)

林书传是一位“反建制化”的策展人,相比当下策展人对艺术作品完成度和展示的重视,林书传更强调艺术在地性的发生现场,他认为艺术家在现场的创作过程更具有真实感,他的角色就是不介入的观察者和记录者。在展览现场,他会留存艺术发生地的现场实物与影像记录,让观众尽可能地进入艺术家创作语境中。

艺术现场(图片由林书传提供)

生活现场(图片由林书传提供)

据林书传介绍,相比北京上海的当代艺术家,云南艺术家和东南亚艺术家在生活状态、创作方式和主题上有更多相似之处。本次在景洪创作期间,他与艺术家完全是自然交流的状态,林书传没有给艺术家任何预设和文本,晚上他与艺术家喝酒聊天,白天他忠实纪录艺术家的创作过程,同时艺术家之间也会相互辅助。 

这些云南当代艺术家没有对固定媒介和材料的偏执,他们用身体、行走、即兴、偶发的方式进行创作。画笔、地上的石头、头顶的叶片和任意的物品都可以成为创作的工具。

对于东南亚当代艺术的观感,经常行走东南亚地区的艺术家和丽斌认为:“我觉得东南亚的活力很多都来自艺术家自我组织,就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很日常的状态。”和丽斌到东南亚地区走访更像是过往中国人走亲戚的记忆重拾,拜访艺术家无需手机,约见不如偶遇。有的小画廊就在单元楼,会客厅即是艺术空间,客人与主人席地而坐,随性聊天。艺术创作随时随地自然发生,林书传形容他们是“以行为会友”,见面先来一段行为表演互动。

春蓬·阿皮苏克,湄公河的触摸,2021年,行为,影像,19分钟52秒(图片由北京中间美术馆提供)

阿努查·赫马拉,河岸(图片由北京中间美术馆提供)

事实上,从 20 世纪 90 年代中期开始,泰国曼谷的画廊蓬勃发展,艺术家群体也力求将日常生活和人际关系带入画廊,而不是将日常物品脱离语境。正如独立策展人 Vipash Purichanont 所言,泰国的艺术家团体是“人们来往的朋友之家”。在创作方式上,泰国艺术家和本次参展的云南艺术家一样,“不分雕塑艺术家,绘画艺术家,所有都是艺术家,每个人都会音乐,每个人都会用肢体去做行为”,林书传如是说。

在这样共通的生活状态、艺术方式与物候地理条件下,笔者能感受到本次中国和泰国艺术家的作品普遍表现了对河流、家园及万物的感悟与珍爱,对生态系统遭受破坏的忧虑和警示,对沿岸居民以及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期盼与祝福。

但两国艺术家在观念和形式上还是有些许的不同。

猛鱼与鲜花

泰国温柔而多面,她是旅游者的天堂,每年有世界各地的游客奔赴这里寻觅阳光、沙滩,狂欢和美酒。但在纸醉金迷的消费奇观背后,有多少外来者会留意泰国底层民众面临的社会不公、贫困、环境污染、老龄化等一系列社会问题。泰国当代艺术家普遍有对社会议题的强烈关注,他们不仅积极参与各种社会活动,也用各种艺术形式鲜明地表达对社会问题的态度。观众在泰国艺术家的作品中也能强烈地感受到某种指向性和对抗性,按林书传的说法,他们是有对手的。

本次参展的泰国艺术家瓦桑·西蒂克特(Vasan Sitthiket)曾经说过:“作为一名教授,我告诉我的学生,艺术是为了生活,艺术家对人民负有责任,艺术家有责任改变社会并向人民发声。”

瓦桑·西蒂克特,艺术家与渔网(图片由北京中间美术馆提供)

西蒂克特沿湄公河走访了很多渔民,了解到他们因生态环境破坏,鱼类减产而成为失业状态,他就以缠绕渔网和破坏渔网的方式来表达渔民的挣扎状态。

湄公河鱼类达上千种之多,也是巨型鲶鱼、暹罗鲤、黄貂鱼等“怪兽”鱼类出没的天堂,但由于栖息地的破坏,截止到2020年,湄公河中的水生生物数量减少了40%,如照此速度,几十年后这里的鱼类将濒于灭绝,令人触目惊心!

瓦桑·西蒂克特的鱼类绘画作品(摄影:刘鹏飞)

西蒂克特通过与鱼类保护专家的对话,了解到湄公河鱼类及迁徙的现状,他就描绘了湄公河大小鱼类洄游的巨幅场景,并用河泥泼溅成似抽象作品表现对湄公河失落的鱼类世界的想象。西蒂克特的画风强烈而富于挑战性,他创作的鱼类形象健硕刚猛,手法娴熟有力。作品既展现了湄公河野性的力量,也有力的传达了艺术家对生态问题的强烈关注。

阿努查·赫马拉,河岸(摄影:刘鹏飞)

本次展览中,鱼类形象在泰国艺术家作品中频繁出现,鱼类是湄公河生态符号化的生物,这在阿努查·赫马拉(Anucha Hemmala),纳罗多姆·卡们赫特维特(Narodom Kamenkhetvit),普拉萨特·尼兰帕塞特(Prasart Niranprasert)均有体现。

“猛鱼”是笔者对本次展览中泰国艺术家对鱼类形象的描述,“鲜花”则是一个意指,代表了泰国当代艺术的另一面向。

马里万·赛通,人与河流(摄影:刘鹏飞)

正如前文描述,马里万·赛通(Maliwan Saithong)身着黑衣,在竹床上折叠着粉色纸,用丝巾罩住头部...她小时候听表哥讲过湄公河潜伏大鱼的故事,至今对湄公河有一种恐惧感,他的表哥是泰国泰仂(Tai Lue)族,其族群聚集地之一就在中国西双版纳附近。她通过《人与河流》这件作品以一种优雅近乎禅修的方式来表达对恐惧的消解,以及对自己民族温暖的亲近感。

基蒂·特雷拉吉,拾音(图片由北京中间美术馆提供)

基蒂·特雷拉吉(Kitti Treeraj)用湄公河漂流物中的废弃物组装成乐器,站在水中像音乐家一样演奏,背后的竹器挂着彩色的布条,音乐伴随着湄公河舒缓的水流,回应着人与自然共生的心声。

帕特里·奇姆诺克,无处着落(图片由北京中间美术馆提供)

帕特里·奇姆诺克(Pattree Chimnok)在河滩上折叠了很多大只千纸鹤,底下垫上红布,作品灵感来自湄公河的孔壁隆(Khon Pi Luang)急流区,许多来自中国的鸟类在此产卵,如果该地区就此被淹没,这些鸟类将就此消失,艺术家通过作品传达了对湄公河物种的珍惜与生态破坏的忧虑。

本次参展艺术家春蓬·阿彼塞克(Chumpon Apisuk)在访谈中介绍:“在东南亚,传统艺术实践的高级形式可能是表演,例如舞蹈、音乐、歌曲。”从以上泰国艺术家的作品来看,笔者能感受到泰国当代艺术中对东南亚传统文化根性的传承,即重视表演感,仪式感,对形式美感追求。

行走的风景

在笔者看来,本次中国云南艺术家的创作中,艺术家在行走中的细微体察,对在地万物的感悟,身体与心灵的释放占据了很大的比重,作品指向更为多义。

常雄,湄公图记,2017—2021年,行为影像,绘画(图片由北京中间美术馆提供)

常雄是一位彝族艺术家,自述比较沉默,更喜爱用行动来表达自己,他为本次展览带来了一组动人的绘画作品《湄公图记》。作品一部分来源于在澜沧江流域行走时的现场绘画,一部分根据印象做画。这组水彩作品尺幅不大,或描绘江水、江岸的山峦、佛塔,或是鸡、狗、植物等生灵的点画,画面之纯净清透令人过目难忘。常雄认为:“现代人很少触及自然的心性,心性系统化就固化成了显意识的文化。而心性是流动的,是生命意识流的光,万物都是有灵的,需要我们用心性去融合”。

和丽斌,流光(图片由北京中间美术馆提供)

从1997年开始,和丽斌就在国内外多个城市进行艺术创作与表演,他注重身体在时间、空间中度过的细微体验,注重对身体未知性的探索。在作品《迁徙》中,艺术家在林中捡拾枯树干,写上名字和地点,举树干在林中行走,沿路采集植物系于树上,慢慢越聚越多,行至澜沧江边,将树掷入江中,任其顺流而下。和丽斌的《浮石》开始设想是在澜沧江边捡拾一块大石,高举头顶,再掷入江中,但他来到江边后,发现了一块很轻的石头,原是块泡沫,他就带回来,形成了一个转换和循环的关系,最后才命名作品叫《浮石》。

李有杰,澜沧江归水记(图片由林书传提供)

纪录片导演李有杰曾经执导过《阿佬的村庄》。本次《澜沧江归水记》的创作中,他选择了江水回溯的方式来表达他对共享主题的回应。他在西双版纳景洪橄榄坝段,取出一杯江水,穿越重重阻隔,将江水放回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的澜沧江源头——扎曲达瓦。在他的叙述中,澜沧江无与伦比,两岸寺庙众多,“归水”行为类似一个精神朝圣般的的精神旅程。

资佰,我的Mekong(其一),2008—2023年,摄影(图片由北京中间美术馆提供)

资佰是西双版纳人,他曾在上海生活多年,每次返乡,他都很难适应家乡的现代变化。资佰就沿着湄公河下游不断行走,从老挝、缅甸、越南一直走到出海口,他不参加旅游团,避开明信片般漂亮的旅游景点,到当地就租辆摩托车到处游走。在当地人日常生活中,艺术家寻找到了童年的记忆,他不断将湄公河下游普通人生活和日常景观的瞬间摄入镜头,最后形成了《我的Mekong》这部私密化的摄影作品,堪称是艺术家的心灵返乡之作。

鸿雁,拓印森林(图片由北京中间美术馆提供)

资佰的妻子鸿雁(秦红艳)则以草木印染的方式定格了云南植物的美丽瞬间。多年来,她在不同的森林中行走,采集各色植物的叶子,用一种日本绳文时期流传的槢染法,用捶打的方式将花叶拓印在布上,展厅中的《拓印森林》就是用这种方式制成。叶子的形状、色彩、脉络精致清晰,大小叶片疏密相间,观众似乎能感受到森林中空气和阳光的流动。

由于本次展览信息庞大,笔者难以一一拾缀,笔者仅选择了印象相对较深的作品信息呈现给读者,其中的感受仅代表个人观点。

“我们共享的河流,从澜沧江到湄公河”展是由北京中间美术馆与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共同主办,展览已于2023年4月29日启幕,展期将至7月30日。

(作者:刘鹏飞 文章参考:北京中间美术馆提供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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